郑坦之《邃庵文稿》
文+图 王大勤
户部山上的郑家大院,是清末徐州名士郑叔平居住的地方。郑叔平(1871-1930),字坦之,行三,官称郑三老爷。
雅事者,不庸不俗风雅而高尚之事也。如此说来,郑家大院的雅事大约有四:
一曰有雅名,主要是指人名雅、园名雅、楼名雅和亭名雅。
先说人名雅。郑叔平,又叫郑於道。幼年读《后汉书·郑均传》,知郑均厌恶贪官污吏,力劝时任县官的兄长改邪归正,由常受贿赂变成一个清廉的好官。因敬慕郑均的操行,所以欲改“於道”为“於均”。均者,平也,且行三,故最终更名为郑叔平。后来又读《易经》,见经中有“履道坦坦,幽人贞吉”之语,故又为自己取字“坦之”,意为“君子坦坦荡荡也”。你看,“叔平”之名和“坦之”之字,其意是多么的风雅与高尚啊!
再说园名雅。郑家原有一处面积较小的后花园,上个世纪20年代,又购得相邻的翟家后花园,两园打通,连成一体。同时修砌石磴通道,填土平整台地,广植花草,还在园内修造小楼三楹和休闲凉亭一座。对于这处整修一新的花园,书法家、清末举人张伯英为之取名“郑谷园”。
“郑谷”者,典出《汉书》,据载西汉时期的郑子真隐居云阳谷口,世称“谷口郑子真”。汉成帝刘鹜在位时,大将军王凤礼聘之,不应,后人称其不愧为志行高尚的“高士”。郑叔平亦有郑子真的“高士”之节,他绝意仕途之路,杜门读书,并顺应时代潮流,爱好新学,觅求新知,走教育救国之路。
光绪三十二年(1906),郑叔平应聘到铜山县高等小学担任教习,教授经史。辛亥革命后,他又自筹资金,在戏马台耸翠山房创办楚台小学,有学生甲乙两班。为激励青年学生的爱国爱家之情,他还亲自编撰了一部书《徐州历史》,成为近代徐州第一部乡土教材。诚如作者自己所说:“一郡一邑莫非国之一部分,国之故实亦既悉其梗概矣,而一身钓游之地,祖宗墟墓之乡,顾恧然于数典之未能,明烛万里而暗于咫尺,抑可谓忽其本也。”
在张伯英看来,郑叔平这种淡漠名利,隐身为学,报效祖国和乡梓的举动,不正是“谷口郑子真”精神的再现和延续吗?固而将郑家花园命名为“郑谷园”,不是再恰当不过了吗?
亦说楼名和亭名雅。登上郑谷园内的小楼和凉亭,云龙秀峰、奎山残塔和黄河清流,尽收眼底。在郑叔平的老友、清季举人祁汉云看来,登楼则可揽月,踏亭亦可伴云,故雅兴大发,便为小楼取名曰“上月楼”,为凉亭取名曰“伴云亭”。对此,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绝。
正因为有了上述这些具有诗情画意的雅名,所以郑谷园、上月楼和伴云亭很快名噪一时,传遍整个徐州城。
二曰有雅会,主要是指年年举办“九九消寒会”。
清末,徐州的文化名人大都有聚会消寒的雅兴。其中祁汉云、王学渊、王嘉诜、韩志正、李允庵、张从仁、张伯英、余湘芝、崔叔兰等,在每年的九尽之时,必定要相约在郑叔平的上月楼举办“九九消寒会”。届时,大家登楼观景,谈时论政,把酒赋诗,一时被传为美谈。据有关资料介绍,在光绪二十四年(1898)举办的“九九消寒会”上,郑叔平曾即兴写过这样一首诗:
我是狂生尚不孤,良朋相约共围炉。
论诗争效三唐体,列坐如披九老图。
暖阁宴开摇烛影,老梅月上拂墙隅。
消寒再会无多日,归语庖丁早治厨。
那时每年的消寒会不是举办一次,而是轮流坐桩,举办若干次。每次大家都争相赋诗,歌其所见所闻、所感所悟,祁汉云、韩志正、李允庵等,都有消寒诗传世。现将祁汉云写郑谷园“九九消寒会”的三首诗作抄录如下:
其一
登楼一望野芜平,天末惊寒起雁声。
电掣焱驰行陆地,云低日薄隐山城。
东川诗擅唐贤本,高密经传汉代名。
宾主欢然情信美,坐中豪气况纵横。
其二
伴云此地旧名亭,上月楼新据胜形。
北俯万家明烛火,东连半壁列山屏。
殷勤劝酒颜谁赤,卓荦观书眼自青。
况值当头月色好,仰天一笑立中庭。
其三
相聚消寒兴不孤,高烧银烛拥金炉。
得朋恰合三三数,作画唯宜九九图。
五字新诗传坐上,一钩初月照庭隅。
上述情况表明,“九九消寒会”是文人相聚之会,是雅士吟诵之会,也是地方名流交流感情增进友谊之会,其风雅之气令人赞叹。
三曰有雅赏,主要说对金石碑帖等古玩进行把玩和鉴赏。
郑叔平一生酷爱金石碑帖,并有很高的鉴赏能力,他甚至典当衣物去求购秦汉乃至元明之际的法帖,数十年间竟藏各类碑帖字画达数百种之多。在徐州,热心金石碑帖等古玩的藏家还有张伯英、王学渊、葛揆衷、李允庵、祁汉云等,这些人经常相聚在郑叔平的上月楼和伴云亭,把自己的藏品拿出来,彼此鉴赏把玩。或就某一藏品引经据典,品头论足,甚至争论不休,直到深更半夜,才各自打着灯笼,沿着曲折的户部山石磴,慢慢走回家。
这些人不但收藏碑帖字画等古玩,而且热心帮人鉴别真伪。郑叔平、王学渊等人家中的客屋里,常住着鲁南一带的碑帖商等待鉴定或寻求买主。一位名叫法卿的鲁南人,就曾委托王学渊鉴定一幅南宋著名画家钱选的画作。王学渊鉴定后回信说:“钱画甚佳,惟钱名选字舜举,款应署名。兹书字,何耶?亦一疑窦。”
笔者还搜集到王学渊写给郑叔平的一封书信,信中说:“郑三老爷:前假各件,计三轴,奉脚乞。”意思是说,前段时间借你的字画,共三轴,现已派人送给你了。从这封书信可以看出,那时徐州的收藏家之间常会将对方的藏品借来把玩品味,而后完璧归赵。
据有关资料介绍,那时徐州收藏家之间还相互赠送藏品。例如,李允庵喜藏石砚,仅历代名家的端砚就有20多方,故将其书屋取名“二十砚斋”。在月上楼的一次鉴赏活动中,李允庵得知祁汉云家中存有小型石砚一匣,便向祁打听具体情况。祁汉云知道老友李允庵的意思,便毫无保留地将家中的石砚全部赠送给了他,并为诗一首:
濡墨如何竟染朱,青花蕉叶久模糊。
开奁一笑逢真赏,为写东坡洗砚图。
值得一提的是,徐州的收藏家们在鉴赏品味古玩时,还常常诗兴大发,为后人留下了不少与鉴赏相关的诗句。
例如张伯英去北京之后,每有新的创获,总要寄回或请人带回徐州,送郑坦之、王学渊等人赏玩。对此,郑叔平非常感动,于是便赋诗一首,以表达对这位远飞之雁的思念之情。诗曰:
高楼直上与云平,万木潇潇叶有声。
远雁半天穿落日,寒山十里抱孤城。
雄争楚汉怀前代,才拟钱刘擅胜名。
一曲阳春不可和,重来诗兴倍纵横。
再如,张伯英偶尔从北京返徐,在徐的收藏家们一定会将其请到郑叔平的上月楼,赏画鉴帖,畅叙友情。对此,张伯英亦非常感激,曾即席赋诗道:
城市能兼严壑幽,不因风雨阻清游。
最是旧雨偕新雨,读书勘碑在此楼。
又如,有一次王学渊将自己收藏的“司马相如铜印”拿到上月楼,供藏友们鉴赏,祁汉云见后大为惊喜,认为是一件无价之宝,立即赋了一首《惺三得司马长卿小印诗以张之》的七律,后来还赋了一首著名的《司马长卿铜印歌》。现将七律诗抄录如下:
一方小印传司马,西汉文章俨在兹。
取字何因号犬子,化身端合是蟛蜞。
子虚乌有声名远,曲册高文结构迟。
君比长卿还较胜,茂陵偏许妾相随。
其实,鉴定和观赏金石碑帖等古玩,既需要有广泛的知识作支撑,又需要有浓厚的儒雅情趣以助推。否则,这种钻进故纸堆里的活动,就会变得十分茫然与乏味。
四曰有雅文,主要是说郑叔平有众多美文流传于世。
居于深宅大院之中的郑叔平,终日埋头于古文的研读,且手不释管,写下了许多精彩的美文。直到晚年他仍孜孜不倦地进行修改和删减,却未能完工,于1930年病逝。
为了将这些宝贵的遗稿保存下来,他的学生和后人王雪樵、王肯堂、郑万屿等,进行了细致地整理、勘校和抄写工作,并于1933年出版发行,取名曰《邃庵文稿》。
《文稿》上下两卷,共收录各类文章51篇。《文稿》由张伯英手书书名和序文,王雪樵则末附后序。《文稿》上卷为史论和题跋,下卷则为传表、赞诔及述事记游。其史论文章,气度恢宏,议论透辟,且不乏独特见解。其述事记游之作,词句工整,文字优美,写景状物时有精彩之笔,读之如春风拂面,让人仿佛与之一起共同领略着、喟叹着那一道道绚丽多彩的风景线。现将《邃庵文稿》中部分记游述事文章的片段抄录如下:
《游云龙山记》:“……倚亭而望,其西平原千顷,石桥野寺掩映于山腰溪曲间。俯瞰郡城,则烟火万家,层楼杰阁之观错出云际。时维季夏,炎日如灼,俄而长风振壑,急雨澎湃,河山晦冥。迴视云龙诸峰,起平野而薄虚空,风云开阖,头角崭然,如神龙之首而不见尾。重以闪焰掠空,惊霆堕地,仿佛驱策风雷,乘云气千霄汉而上者,因思云龙之名……”
《欢奎塔记》:“郡城之南,奎山起平野,为泰山之余脉。测之约数仞有塔其上,屹如巨柱之峙云表,而以山名之。予家戏马台东,登楼即见塔……昔黄流带是山,波澜壮阔,登于塔若浮沉水中。而骠影河声,与夫朝云暮霭之奇,历历摄之……乃一旦河徙水固,白沙无际,兹塔亦风雨摧残,无复百年前雄伟壮丽之观。”
《观屠牛记》:“己酉(1909)仲秋,予因事莅乡,有屠牛者……回视牝牛,系树下,有犊未逾年,俯首齿道旁青草,意扬扬若自得者。未几,屠夫返室觅刀出,牛顾之战栗,却步若逆,知其将杀己者。已而,以索绊其足,拽之,牛踣。犊见之,遽反奔依其母。时牝牛已倒地就缚,然犹引首就犊,以舌亟舐之。犊哀鸣,牝牛亦哀鸣,若逆知生死……屠者乃以刀搠其喉,牝牛忍痛大吼,犊窘急万状,鸣益哀,已复狂跳,冲人群而去,若痛其母之惨死,而不忍目击者。”
《邃庵文稿》中述事记游的文章还有《习静轩记》、《楚台学校记》、《齐造像残石记》、《黄鼠记》、《葛马可牧师懿行碑》等,篇篇我都爱读。因为这些文章述事也实,写景也妙,抒情也真,语言简洁动人,可谓活灵活现,让人醉在其中。
莫嫌醉饱归来晚,今日郇公善治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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